不要舔了我还在做饭呢:办公室跪下拉开拉链吃早餐……
1
妈妈,如果你不聪明的话,给点聪明的药吧。
夹在椅背和椅背之间峡谷的女儿给她编了辫子,但她不会背英语单词,所以把头发乱拽了好几次。这并不是精神状态不好,主要是精神状态不端正,每次会议都背诵,骂人,背诵很多考验。在大脑皮层周围打转,正好要着陆的小词被吓呆了,发火了,挨了她一顿骂就跑了。
有假装的吗?背单词确实有好处,第二年有机会去美国访问,领导给予了奖励。就像领导者每人出一位神仙一样,七八个人心里播下种子,结果谁能结出果实,始终是个谜。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人,很好地招待他们。据说,如果陷入爱情,领导人的生母也会做出恶行。无论怎么解谜,至少也有一个明确的规则,英语是有胜算的。但从大学毕业起,她就没再接触过英语,曾经把英语丢得一干二净,加上有一年的时间,她才刻苦地学习。
女儿抓住他的头发喂他药后,把黑咖啡放在门牙上,稍稍挣扎。然后盖住脸。你叽里咕噜几次都抓不住人的头。赶快说声对不起。
女儿吓得缩起小手小声道歉。
“苹果”的意思不是“苹果”,而是“抱歉”。
对不起。
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收拾了一下头发。
“你还没说。”女儿向她提出了忠告。
“我说什么?说‘没关系’吗?怎么会没关系?我痛不痛?”
“那你再喝点苦药。”女儿又去端咖啡。
她气得一饮而尽。本来是要戒掉的,最近她发现自己对咖啡敏感得很,喝一小杯就彻夜无眠,上半夜刷手机,下半夜手机刷无可刷,干瞪着眼睛熬双眼皮。丈夫说,敏什么感,是新陈代谢慢了,咖啡因半衰期延长。言下之意,老了。她不服老,更不服丈夫,可是黑眼圈和色斑不服不行,戒断一段时间,又喝上了,还是得靠咖啡帮助她争取时间啊,在结束全天的工作和家务之后,额外夺得几小时。她回想起高考前的夏天,中了暑,衔一管藿香正气水熬过头昏脑胀的夜晚,自以为奥黛丽·赫本衔着烟斗。每当眼皮沉了,就拿出文具盒里的“流星花园”小圆镜照一照,被自己的美貌一惊,立刻又振作起来。照了七八回镜子,做完差不多一百题,看时钟已到凌晨三点,心满意足地去睡觉,感觉自己赚到三小时。
可她毕竟不再是纯纯的高中生了。如果视野窄到只有一本英语教材和一面小圆镜,她定能心无旁骛地背好单词。坏就坏在她现在很社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科技新闻频频发来捷报,说人工智能在各个领域长足发展,她预测(古人看了科技新闻都能大胆预测),最多一年,智能翻译器就会横空出世。
“什么是翻译器?”女儿问。
“戴上个耳机,你就能听懂楼下太爷爷说话。”她答。
“桃桃本来就能听懂。”女儿说。
“是吗,你真棒。”她语气有些弯酸,酸完就内疚,怎么酸孩子。可是一想到只要把翻译器往耳朵上一挂,中国福建讲闽南语的渔夫也能和联合国秘书长谈笑风生,到时候她这半生不熟的“商务英语900句”派不上任何用场,她就为一年后的自己悔得肠子青。枉费这一年光景催生不被收割的麦子,然后荒芜,倒不如耕耘点别的什么,收获些干货去美国交流……
她总共只有十年时间了,十年,两只手刚刚数完。指缝里一丛丛说不清是麦子还是杂草的东西,疯长,她乱薅一气,闻到失火的味道,从头顶满山满野地烧过去。女儿喊,辫子辫子,赔我的辫子!手机叮咚一声响,又是科技新闻,她按灭屏幕,不看,预测到未来又怎么样呢。添堵。不就是900句吗,背完了事。她翻开英语教材和笔记本。
二
女儿跑去玩窗帘上的小穗穗。窗帘没手,不会把女儿好不容易扎成的小辫抓乱。女儿高兴,叽里咕噜唱起一首外文歌,非常流利,歌词是随口编造的,天文。她好像能听懂一点,“噗簌啊啦噗哗嗄”是不是阳光冲刷窗帘的声音。“嘀呤嘀哩嗒嗒嘀呤”是不是女儿水晶纽扣反射在墙上的光斑。也可能都不是。伴随女儿的歌声,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竖起来,小幅度地来回跳跃,像是用吉他演奏钟音。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记忆在时间深处光线熹微的地方,半藏半露。最近她常常坠入时空隧道,一闪念就回到童年,特别是在响晴的中午,或是晚风清凉的黄昏。
突然,女儿转了个圈圈,像蛹一样把自己卷进窗帘里。快出来!脏极了!她大喊。女儿咯咯笑着卷得更深。她忙去捉。孩子没拿住,却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多好的画面啊,整墙的玻璃窗,整墙的榆木书柜,瀑布样的绿窗帘从天花板流淌下来,底下露出穿红袜子的调皮小脚,像《音乐之声》。她把照片发到朋友圈,立刻有人赞叹“最好的学区房,就是自家的书房”。她暗自得意,希望有懂行的人放大这照片,看看书柜里的书目——尽是些闻所未闻的作者,网上书店畅销榜里没有他们,只在这间书房遗世独立。这比富豪们装修成白宫样的书房贵气多了,富豪的书房里除了甲醛什么也没有,书架上都是家装设计师批发来的精装硬壳假书。
镜头没拍到的那面墙,原本更棒,像美术馆那样悬着钢丝,挂满大大小小的画框。只可惜后来变成了吊诡的“八卦阵”。
她永远记得上月搬家过来时,满墙画框给她的震撼。框里镶着苏联风格的油画和素描,也有书信和乐谱,奇奇怪怪的组合。她试唱那谱子,不成调,可能只是装饰画而已。屋主对画框的喜爱远大于画,好几个雕了莨苕叶纹样的木框子都空着,没有装裱任何东西。她注视一会儿,竟觉得那些空画框最耐得住欣赏,好像空框里装着博尔赫斯的“阿莱夫”,玄乎其玄。女儿也喜欢空框框,钻进去,假装自己是幅超写实肖像画。妈妈,你看桃桃棒不棒?妈妈?
丈夫冲上去捉女儿,女儿逃窜,掀得满墙画框惊涛拍岸。似要成灾了。丈夫转而命令她,赶紧把这些钢丝绳拆了,上吊似的,看着难受。她说,这不是你家,麻烦你克服一下。丈夫气结,撂下狠话,家里有孩子,惹了祸你别哭。
母亲闻声,快步走进来,难得一次摆出和事老的姿态,“多大点事儿嘛,把空框子都给装满不就好了?”母亲这话像是给自己报了个幕,紧接着就跟魔术师凭空变扑克牌似的,瞬间从红白蓝编织袋里变出一沓子照片,一张接一张地往画框上比划。
她猝不及防睹见几张喜气洋洋的婚纱照——丈夫抹了粉,像个工艺拙劣的蜡像,至于她自己的尊容,她没勇气细看,只觉得眼睛痛。她从母亲手中夺下照片说,你往人家墙上挂这些做什么,这不是鸠占鹊巢吗?母亲夺回去说,你别插言,听我的就对了。母亲认真地排列那些照片,像是在布阵,待画框基本填满了,母亲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一小张黑白相,郑重其事地摆在中间,后退几步欣赏那面不伦不类的照片墙,问众人,像不像藏宝图?
“什么藏宝图?”桃桃问。
“这人与人的八字关系相生相克,就像藏宝图。我走了一辈子都没走通达。桃桃,你们有福,能住进这小洋楼,这里可是宝地!”母亲答。
“妈!”她压低声音,“你怎么跟孩子讲这些?”
“怎么的?洋鬼子作家说‘时间是迷宫’,你崇拜得抖。我说八字关系是藏宝图,你就拿我当歪理邪说?”母亲高声回敬。
她见势不妙,忙使眼色让丈夫带孩子离开。丈夫木杵杵地没反应。她掐一下丈夫,丈夫不明所以地睖她一眼。
“是桃桃!”女儿跳起来,指着“藏宝图”正中间小照片上瓜子仁大的人影儿,真像找到了宝。母亲一把抱住桃桃,“我的小乖乖聪明得哟,姥姥奖励你一个洋娃娃,要不要?”
怎么可能是桃桃?她紧张地凑上去查看。相片只比邮票大一点,黑白照,四边儿焦黄。相中四人,她依稀辨认出两个,推测出另外两个。她的姥姥和姨姥姥梳鬟燕尾发式,穿浅色旗袍,那么年轻,看上去比她现在还年轻好几岁。姥姥容长脸,颔首低眉。姨姥姥也容长脸,下颌高昂,从颈项延伸出仙鹤一样的线条。姊妹俩一人抱一个孩子,姥姥腿上坐着的小孩是她母亲(还没有纹蓝眉毛和蓝眼线),竟然跟她的女儿桃桃差不多模样。她惶然,一直以为桃桃是全新的,谁也不像。姨姥姥怀里的婴儿是她表叔,没长大,在五七干校时病死了。
母亲一手抱着桃桃,另一手又变起魔术,从红白蓝编织袋里掏出个洋娃娃。她拒绝相信那是她小时候的玩具。但分明就是。娃娃的眼睛是湛蓝色玻璃珠子,起身睁开,平躺闭上,后来坏了一只,半睁半闭耷拉着,像个鬼娃娃,幼时的她害怕极了,藏进壁橱里再不敢碰。
母亲拍拍洋娃娃,顺手摘掉娃娃衣服上的几粒毛球,送到桃桃怀里。
她惊叫着阻止:“桃桃!这个娃娃生病了,咱们不要!”
女儿连忙抱紧了不撒手,说:“桃桃可以给她打针。”
她几近崩溃,质问母亲:“你到底带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母亲高深莫测道:“我找大师问过了,你要想在这房子里久住,就得往这儿烙下你的印记。成长的印记,懂吗?大师真是高人啊,他说印记越多越好,要形成八卦阵,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生……生生不息。”
“你还拿了些什么来?”她扑向母亲的红白蓝编织袋,搂底一提,旧物丁零当啷洒一地,像打翻了废品回收站。一幅稚拙的剪贴画滑翔而出,是用彩纸拼出的手捧鲜花的卷发女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祝妈妈三八妇女节快乐。她认出那是自己八岁时为母亲制作的礼物,眼睛像烫了一下,慌忙看向别处,顺手捡起旁边一个数学作业本道:“留着这些干什么,还带到这里来?早该论斤卖了!”薄而脆的作业纸被她抖得嚓啦啦刺耳。母亲说:“这是给桃桃的,你的旧本子拿给桃桃折纸玩儿,这弦就续上了。大师说……”
“大师说,大师说,大师说了算吗?我们能在这儿住多久,楼下姨姥爷说了才算!”她不耐烦地离开书房,冷不防睹见楼梯口探头探脑的保姆,两人都尴尬得很。保姆一闪身躲进姨姥爷的房间。她不知该往哪里躲才好,木在原地,惶惶然打量这座漂亮房子,她真喜欢这里啊,可是才第一天搬进来就被母亲把脸丢尽。一架纸飞机从书房横冲出来,母亲拍手叫好:“对!桃桃,使劲儿飞!飞得越远,盘旋越久,你和你妈妈在这里就住得越长久。这里是福地,你们要珍惜啊。”
机身上密密麻麻写满钢笔字,天书一般,她疑心是大师画的符,暴躁地截住飞机,再细一看,笔迹竟是她自己的,内容却一行也看不懂。
这些算式给了她一闷棍,老半天晕不过劲儿。一直到晚上,一直到几天后,眼前还始终漂浮着天文符号。丈夫说,中邪了?你妈那八卦阵鬼得很。她摇摇头,从枕头下拿出一张作业纸,抻平纸飞机的折痕,抻了又抻,抻了再抻……怎么会一个字也看不懂呢?高中三年那1000多个挑灯苦读的夜晚,被时间小偷偷得干干净净,没留一点馀迹。
丈夫瞥一眼作业纸,说:“等桃桃上了高中,解释给你听。”
她大骇:“桃桃也逃不脱学这个?不行,别,别,我们把她送出国吧。”
“中学生出国能学什么?什么也学不到,只会学坏。”
“至少学一口流利的……”她卡住,忽然意识到那时已有智能翻译器,外语根本算不得谋生技能。
她摊着作业纸,莫名哀怨:“可惜了我十六七岁花样年华,起早贪黑地学,学完全废。早知如此,那些年多读几本琼瑶小说也好,或者什么也不读,保护保护眼睛也好,去操场上看看校队男生打篮球也好。”
在制药厂工作的丈夫说:“抱歉,世上没有后悔药。”
怎么没有后悔药呢,她觉得有!人生兜兜转转,几番轮回,高中时苦学那些没用的数理化,和现在花一年时间苦学没用的英语,不就是同一种悔吗。后悔药摆在面前,就问她吃不吃。
她,不敢吃。眼下英语成绩是抵达美国的船票,她不学,总有大把人铆足劲学,抢一个半个身位。别人才不在乎去美国是否交流干货呢,只消与美国人寒暄一番,带点水货回来就行,关键是在简历上增加一行“20年赴美国交流访问”,人就镀了金。往后凡有升职加薪的机会,那开过光的镀金人儿都更抢眼。耶稣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神在公平与效率之间也选择效率。
这很好,神与她心意相通,她要的就是效率——10年赚饱荷包,45岁退休。
丈夫说,你再干15年,等50岁退吧,那年桃桃正好18岁。她问为什么?丈夫说,桃桃正好18岁,这还用解释吗?她说,不行,在孩子18岁时撂挑子,等于向孩子宣告,看吧,老娘的人生被你拖累够了,现在总算合法解脱了。为了桃桃,我更得早退休。丈夫说,有毛病。拉了拉被子,侧过身玩手机去了。
为提高学习效率,她掏钱买了一个英语网络课程,却拒绝入会和1亿会员交流心得。虽然都是学英语,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学得悲凉,替一年后的自己后悔,学这没用场的。他们学得盎然,为多年前的自己后悔,过去怎不懂得世界是平的,外语很重要呢。她与他们之间有时差,少说10年,她生怕在不知不觉中被那1亿个后知后觉者裹挟着开倒车。那个蒙在鼓里斗志昂扬的英语学习群竟然叫“未来加油站”,他们知道未来有智能翻译器吗,充电就行。
她盘算着要不然直接了当谏言领导,明年定有智能翻译器问世,英语学得多好都白瞎,不如大家一起和英语say goodbye,踏踏实实业务大比武。她怕领导不信她,当她在耍滑头。也怕领导信了她,反倒弄巧成拙,彻底弄丢去美国的机会。有了翻译器,领导会说,“好!那我就亲自打头阵上美国!有什么需要我帮你代购的吗,化妆品、包包、奶粉?”领导就是因为没时间学英语,才慷慨让贤啊。
好久不做的噩梦,最近又每夜造访。梦里,三十多岁的她回到高三教室,答一张铺盖面子大的试卷,都是些眼熟的题目,却一题也答不上来。这一次的监考老师竟然是桃桃,桃桃看一眼hello kitty闹钟,宣布还有10分钟交卷,她惊惶万状,双手死死捂住试卷,像捂住命。绝望的声音在悸栗回旋——完了,完了,全完了……这是真真正正的噩梦,前途尽毁的感觉,比梦见妖魔鬼怪恐怖多了。
她呆坐一会儿,手机叮咚一声响,又推送来一条科技新闻,她按灭屏幕,不看,预测到未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这样。她翻开英语教材和笔记本,商务英语还有895句。背吧,她催眠自己,背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像高考那样昏天黑地去拼,只要升了职,加了薪,赚够钱,再一退休,天就放晴了。
三
“唉、唉、唉、唉……”女儿拿着点读笔猛戳图画书,点读笔发出焦灼的唉唉声,仿佛一个喷嚏卡在笔管里。她听着,像自己打不出来喷嚏一样难受。“别一直点,点坏了。”她制止女儿,女儿置若罔闻。英语书是学不进去了,她拉开抽屉拿出指甲刀修剪指甲,咔、咔、咔、咔,声音脆而爽,干净利落地对抗那个打不出来的喷嚏。指甲有一段时间没剪,长度刚刚好可以修成完美的斜坡形状,她剪完一个,停不下来,一连剪出好几个。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丈夫下班回来。她忙把指甲刀藏进抽屉,连指甲渣也一扫而入,右手捏起拳头,指尖全部藏到拳头里,像小时候拿水彩笔偷偷涂了红指甲怕被母亲发现那样。女儿分神去看爸爸,终于放过点读笔,小喇叭得以吐出后半个音“唉——㗞”,原来是单词apple。
丈夫问:宝贝玩什么呢,今天乖不乖?
女儿说:桃桃觉得自己也应该学点英语。
她笑问:你学英语做什么用?
女儿说:你说呢?
她的笑别扭起来,无从回答。她始终搞不懂自己,明知道智能翻译器很快就面世,却把女儿送进双语幼儿园
丈夫摘围巾,脱外套,挂到门背后的黄铜衣挂上。夫妻二人搬来这里后养成个习惯
,一回家就直奔书房,藏身于此。他们从不去客厅仰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去餐厅慢悠悠地搞手冲咖啡。作为这栋房子里的“暂住者”,拘谨是一种美德,如果太自在了,就像“侵略者”了。
丈夫定睛看她,像是看出捏藏着的拳头里有鬼,总之他的脸色灰了一度。“我上次说的那个药研发出来了,你再忍耐几年吧,等桃桃长大了,你有的是时间做自己。”丈夫用目光点了一下她拳头里见不得人的秘密。
“什么药,后悔药?”她问。
“长生不老药。”
“啊?长生什么不老?”女儿惊诧诧地喊。
“我们药厂的员工有内购名额,每人限购1颗。”
“爸爸,什么长生不老?”女儿又问。
“吃了能活多久?”她也问。
“多活20年没问题。”丈夫说。
“20年算什么长生不老。”她不以为然。
“这就是与时间赛跑,20年间科技进步,一定能研发出新药再活50年,50年间又有新药,再活100年,100年间再有新药,就得永生了。”
“永生……贵吗?”
“咱得卖一套房。”
他们有一套80平米的公寓,空闲着,上周刚租出去。
“那就别做神仙梦了,咱哪有房可卖,等姨姥爷过世了,他单位把这栋专家楼收回去,我们还得滚回自己的蜗居。”
“如果姨姥爷永远活着呢?”丈夫说。
她愕然,看了一会儿丈夫,醒过神来,转头对女儿说:“桃桃,你出去玩一会儿。”
女儿好像没听见,埋着头用点读笔戳书上的苹果梨子香蕉。
她又说:“谁要喝酸奶啊?”
“桃桃喝!”女儿跳起来,兴冲冲地跑下楼,去厨房找酸奶。
她掩上门,问丈夫:“你是说把长生不老药给姨姥爷吃?”
丈夫不响,坐进沙发椅,脱下一只袜子,又脱下另一只袜子,脚放回拖鞋里,慢声说:“你还年轻,不急吧?”
“怎么会是我急。你爸你妈我爸
我妈呢?”
“爸妈们身子骨都还硬朗,再等几年,这药不那么紧俏,就不限购了。”
“不限购又怎样,我们哪来余钱去买,一颗药就得砸锅卖铁。”
“我们的收入会越来越高,药会越来越便宜。”
“呵,动态思维,发展眼光,给老头老太太灌输这个?你胆肥,你去。我不去。在他们眼里,你这药给谁吃,不给谁吃,不是你想让谁长寿的问题,而是你想让谁短命的问题。”
“那怎么办,现在药就一颗,给谁?就算从咱亲爹亲妈里挑一人,你怎么跟剩下三位亲爹亲妈解释?他们是互相谦让的老铁吗?首先你爸妈跟我爸妈是势不两立的敌对阵营,然后在你家阵营内部,你爸妈感情怎么样,就不用我说了吧。”
是,不怎么样。当真长生不老的话,她会立刻劝父母离婚,一刻也不耽误。父母二人结婚前都是挺像样的知识青年,共同生活了近四十年,互相改造得不成样子——你对我刻薄,我就对你更刻薄,不然我就吃亏了;你不讲理,我就比你更不讲理,不然我就委屈了。要是再继续做几百年夫妻,不知道他们会互相拉低到什么程度。低到尘埃里,还碾上一脚。她曾经小心翼翼问母亲,为什么不离婚。母亲竟一点也不惊讶:“要不是为了你,早离了。我当年把离婚协议书拍在你爸面前,你爸还没吭气,你姥姥先跳出来反对,说我离婚松活了自己,可怜了孩子。唉,亲妈还不如小姨,小姨就支持我离。你爸跳梁小丑马上说小姨是个祸害,新婚休婚假借给我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没安好心。你爸说他早就警告我不要学安娜,到头来我还是鬼迷心窍,要学安娜抛夫弃子。我气得抖,这种男人,你还跟他讲文明签什么离婚协议,不如直接剁了他。”
“传说中那个小姨?从来没见过。”她说。
“我小姨,你该叫姨姥姥。”
“你离婚,她露面了?”
“她给我写了十页纸的长信。”
“她家不就是学府路上那座苏式小洋楼?两站远,有话不当面说,通信?你小姨真够古典的。”
“我不去她家。她是清雅的人,沾不得烟火气,过敏。”母亲说,“小姨自己婚姻美满,但她完全能理解我。信上说她有一个女朋友,虚荣,婚姻已如坟墓,偏偏绷着面子不离婚,死守那座外观华丽的坟,拿鲜活的自己做祭品,太傻。”
“文绉绉,情感专栏似的,我看看那信。”
“被你姥姥偷走烧掉了。她说小姨没孩子,哪能设身处地替我着想,尽写些不落脚的漂亮话。我说,小姨孩子没了,姨父仍然爱她,这才是幸福。你姥姥就说我再结一百次婚也享不到小姨那样的福,越离越贬值,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重新嫁个人还不如你爸呢,你爸再不济,终归是亲爸。好一个‘亲’字,亲有屁用,亲妈也能说那么毒的话咒我!我抱着你哭了一晚上,你还记得吗。我心死了,没谁了,只有你,看你那么一点点小,怕你吃苦,终究是没忍心离。”
“我十八岁高考完,你们就该利索离掉。”
母亲长叹一口气:“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懒得离。”
父母很快就要庆祝红宝石婚了,她真怀疑这是值得庆祝的四十年,还是值得悼念的四十年,那么漫长的岁月是怎么捱过去的啊。父母二人修得半罐子忍术,一方面易燃易爆,一星点小火气也忍不得。另一方面又极能忍,任凭怨火蔓延四十年,既不想办法合,也不下决心分。就这么捱成一个家,不美满,但还算兴旺。母亲说,你爸不论怎么踏谑我,有一点他必须承认,我是旺夫命,八字上写着呢。母亲总拿自己和一位酷酷的女明星做比较:“你看这女人,她自个儿大红大紫,可是跟她结婚的三任老公都背时了。”她听见母亲说了一回又一回,最后终于忍不住拆穿母亲:“妈,如果你就只有旺夫这一点成就,那你60多年不就白活了?八字在你出生那一刻就定了。”母亲噤若寒蝉,她还不肯放过母亲,继续说,“别再给我转发猪年运势、牛年运势、狗年运势了,难道我的命运就写在那些野生网站垃圾广告的夹缝里吗?”母亲气得发抖:“白眼狼!早知道我就狠心把婚一离,你可怜得很,看你还有个屁的运势?我是折损了自己来旺你们父女啊。”
她搞不懂,母亲究竟是真迷信,还是在用八字命理麻醉自己——不是我不决断,也不是我不修好,更不是我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都是命。而命运如此狡诈,竟然借一个小孩子的手,把女人拿捏住。
门外响起女儿小脚板踩在木质楼梯上轻快的踢踏声,多好听,像一颗新生的心脏在老房子空落落的胸膛里快活地跳啊跳啊。书房的门被推开了,女儿探出半个小脑袋:“妈妈!太爷爷说他要看电视,看个动画片,小猪佩奇。”
“小周阿姨呢?”
“不在,买菜去了。”
“又买菜?”
自打他们搬进来,保姆小周就每天花很长时间在外面买菜,仿佛故意要躲着他们
她下楼,去姨姥爷的房间,她最不情愿去的地方,那里会放大她所有羞于承认的缺点——自私、冷酷、不孝。一股成份复杂的老人味向她袭来,混杂着药渣的苦涩,红花油的清冽,还有老年人呼吸的浑浊,她掩住鼻子,明知这样很无礼。姨姥爷本人在屋子中的存在感远不如他散发的老人味,他像一只枯叶蝶隐蔽在房间的某个角落,要费些神才能找见。她看了一圈,发现大立柜跟前停着轮椅,上面盖着灰褐色大方格子的毛毯,一张消瘦的脸颊从毛毯里露出来,与方格子一般大小,一般颜色。
“您怎么了?姨姥爷。”她问。
老人随即答了一段话,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可是她听不懂。据说那是俄语。姨姥爷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近前的事都不记得,只记得久远的往事与故人。他年轻时在苏联留学,怕是被困在那一段记忆里,不能说中文,只说俄语。也可能是沉浸在娜塔莎、喀秋莎做伴的美好时光中流连忘返呢,谁知道。
她把电视遥控器递给老人,老人不伸手。她又倒了一杯水,老人也不伸手。她上前揭开毛毯,把老人的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摸到裤腰湿漉漉的,是尿从纸尿裤腰部漫出来了。保姆不在家,要她动手给姨姥爷换纸尿裤吗?她犯愁,不敢脱姨姥爷的裤子,想到那个画面……她疯狂命令自己不要想,不要想。让丈夫下来帮忙吧,可是老人像一片又干又脆的枯叶,一碰就碎似的,万一……她左思右想,找来一块干毛巾,叠起来垫在老人腰上,说:“小周一会儿就回来,她回来就给您换裤子。”手拽着毛巾往裤腰里伸,碰到老人干豆皮一样的小腹,老人咕哝了一句什么,她立即缩回手,不知所措地悬着,心想,听不懂俄语真好,如果以后有了智能翻译器,把老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明明白白翻译给她听,那才尴尬呢。
她最怕老人问她: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那样的话,母亲钉在藏宝图正中间的黑白小相就要派上用场了,她必须指着照片给老人讲解:我的姥姥和您的妻子是亲姊妹,您是我的姨姥爷,是姨姥姥让我来您家保护您的。
是保护,不是照顾。
两个月前,姨姥姥病危时特地打电话让母亲把她领去医院,姨姥姥握着她的手说:“是胜男?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把过尿呢。”
她错愕,原以为自己是头一回见姨姥姥。姨姥姥的神态着实让她不适,太熟悉了,分明就是她母亲。母亲偎在姨姥姥身旁,活脱脱一对亲生母女。母亲遗传了姥姥的五官和身材,但气质却与姥姥截然不同,母亲的姿态和腔调都向上昂,像是天上有根线劲劲儿地提拉着。现在她亲眼见到姨姥姥,终于知道那根线的出处。母亲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叛离了姥姥的基因,用意念把自己雕刻成了姨姥姥的模样?
姨姥姥躺在白色病床上,像奄奄一息的仙鹤倒在雪地里,呵着薄薄的雾气,每说一句话,就会溜走一缕魂魄:“胜男,等我走了,你能搬去我家住吗。我不放心你姨姥爷。你不知道啊,有一天早上你姨姥爷差点没醒过来。老头子夜里闹唤,保姆为了自己安生睡觉,就给他吃安眠药。我这一走,把老头子一个人丢给保姆怎么行啊。胜男,你搬去我家,住着就行,不用你操持家务,有保姆呢,你就震慑震慑保姆,让保姆有个忌惮。”
她小心握着姨姥姥插满输液管的枯手,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也不是不假思索,只是思考得太快,快得好像没慎重思考似的。那一瞬间,她盘算得比姨姥姥多得多:自从生了桃桃,家里80平米的两居室怎么也铺排不开了。她加班时,母亲过来帮忙照顾桃桃,困了就蜷在半截子沙发上打盹。桃桃说,姥姥睡床。母亲说,那是你妈妈的婚床,不能给外人躺。桃桃问,姥姥是外人?母亲说,我这种婚姻不幸的人更不能躺,晦气。桃桃问,什么晦气?母亲说,呸呸呸,姥姥乱说的,放屁的。从那天起,母亲的小个子一进门,她就感觉屋里黑压压的,仿佛一块巨石挡住了天光。那个传说中的姨姥爷是留苏归国的大专家呢,住在学府路上国家分配的小洋楼里,足足有200多平米,她小时候每次乘公交车路过,母亲都远远指给她看,仿佛那里是永远悬挂着彩虹的天鹅城堡。她不由得想象到女儿在宽敞典雅的苏式洋房里奔跑的样子。想象到自己和女儿在小花园里种植花草和蔬菜的样子。想象到母亲去太阳和彩虹底下晒一晒,是否也能蓄一些光呢。
当天回家,她便着手为搬家做准备,桃桃的澡盆,桃桃专用的小洗衣机,桃桃的一箱配方奶粉,两箱绘本,三箱玩具……她大包小包,周周全全地搬过去,直到全家正式拜见老人的那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准备得太不周全,竟然搞不清女儿应该怎么称呼老人。丈夫连忙拿出手机去查。陪他们搬家的母亲说:“桃桃,快叫太爷爷。”
丈夫说:“查到了,桃桃是老爷子的甥外曾外孙女,应该管老爷子叫姨太姥爷。”
母亲说:“就叫太爷爷。什么甥外曾外孙女,这么生分,你们怎么镇住保姆?”
母亲走到老人的轮椅跟前,大声说(仿佛喊得很大声就可以冲破语言障碍似的):“姨父,您还认得我不?我是颂莲的大女儿爱华,这是我的女儿胜男,这是胜男的爱人高军,还有胜男的女儿桃桃。我小姨放心不下您,专门叫胜男一家人搬过来照顾您,您看多好啊,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您享天伦之乐了,高兴不?您要好生享福,长命百岁!”
老人眼神灰蒙蒙直愣愣的,嘴里咕噜着没人能听懂的俄语。
搬家那天母亲比谁都兴奋,指挥保姆忙上忙下,再时不时地敲打女婿,学学你姨姥爷,男人越有本事越知道疼老婆。母亲也敲打她,要不是我八字旺你,你能住上这豪宅?母亲在书房里布好八卦阵,然后孤身钻进姨姥姥的卧室里,锁上门,在里面待了许久许久,像个“私生饭”疯狂偷窥好奇了一辈子的女神……
她往姨姥爷濡湿的裤腰里垫上干毛巾,又将毛毯齐肩盖好,完成任务似乎可以走了,又觉得这么一走了之像个坏人,于是端了张椅子在姨姥爷跟前坐下。姨姥爷的目光迟缓地落在她身上,她局促地笑笑,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新剪的斜坡形状的指甲划过百裥裙的褶皱,如同在按吉他琴弦,她这样玩了一会儿,默了两段曲子,再抬头,发现老人还望着她,像是没有力气将视线挪开,只好搁在她这里。她承受不住老人漫无尽头的凝视,坐立难安,没话找话:“我妈给您说的祝福话不是信口开河呢,现在有一种药,吃了就能长生不老。”
姨姥爷缓缓开口,说:“长生不老药!药”
“是真的长生不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苏联那边也信永生吧?要不然还留着列宁遗体呢。您见过吗,吓人不?”她问。
“我不想吃什么药。” 姨姥爷又说。
“那真正的永生您怕吗?”
“我怕。怕应付不了那么久。光是一身鲜肉顶什么用,心还是会老的
。我现在心已经老了,年轻人的新玩意儿我没丁点兴趣。不就是把我们当年玩剩下的用新技术改天换面?腻味死了。但我又不敢不玩,怕掉队,遭淘汰。我订阅了一堆科技新闻,读每一个字都痛苦,硬着头皮读,掐着大腿读。一想到长生不老,还要这样掐一百年一千年大腿,我就想死。”
“我且这样辛苦,我爸妈可怎么办?早就失去学习能力了,旧观念僵在脑子里,处处不合时宜。不怕您笑话,我每周回娘家都跟他们吵一架,靠怼他们来促进观念更新。他们吃完长生不老药,我就得跟他们长长久久地吵下去,若是顺着,哄着,他们能带着封建余毒活在一千年后,哪怕移民到火星上。”
“好好沟通?没办法。在我家好好说话太难为情,吵起来就自在得多……我怎么把自己说成个泼皮怪物了。放心,放心,我不会在您家里大吵大闹。我很安静。我怕是今天哪根筋搭错,才跑来找您聊天,我听不懂您,您也听不懂我……呃,您听得懂中文吗?”
“唉,懂不懂都一样,除了您,我也没别人可聊。
我妈总说我冷漠,别人家的女儿什么都跟妈讲,就我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十根钢条撬不出一句话。我很惭愧自己是个坏女儿,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跟谁也不亲。直到后来我有了桃桃,桃桃学会了说话,每天腻着我说,妈妈,桃桃今天种了葡萄干;桃桃捡到星星陨石;桃桃放了个香屁,你闻!阳光泼洒在床单上,波光粼粼,桃桃扑进去游旱泳,问我,桃桃小时候在你肚子里就是这样游泳吗?我说不知道啊,我隔着肚皮看不见。桃桃又问,那你小时候在姥姥肚子里是这样游泳吗?我猛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整天腻着我妈,有说不完的话。
每晚8点前,妈妈忙完家务,我写完作业,我们准时会合于电视机前,看《婉君》。我蹲坐在她身后给她梳婉君式的鱼骨辫,妈妈的头发烫过,朝四面八方翻卷着,我用漂亮的塑料卡子给她挨边儿收拾服贴,红橙黄绿蓝,用尽了我每一种颜色。最后,我挑起她头顶的一绺头发,别上我最喜欢的小草帽头花。妈妈吃痛的“嘶”了一声,忍着没喊“哎呦”。两集电视剧播完,她照照镜子,像个疯婆子,我很担心她要拆掉我的杰作。但她没有,反倒得了灵感,给我也编上满头的维吾尔小辫儿,这样等我第二天早上起床再拆开,就是一头漂亮的波浪卷。她说这个发型正好搭配她买给我的那双雪青色玛丽珍鞋,像外国人。我不情愿穿那双鞋,怪里怪气的,和同学们的鞋子都不一样。妈妈笑我不识货,她在上海出差两天,跑遍所有百货商店才买到这么双掐尖儿的,上海是全中国最时髦的城市,而这鞋即便在上海也是万里挑一。她说,瞧瞧你们学校的女孩子,一水儿的红色搭扣皮鞋,只有你,全校只有你,拥有一双雪青色的玛丽珍鞋。我被她说动摇了,玛丽珍这个童话般的名字令我神往,但是把童话穿在脚上又难为情。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所谓玛丽珍鞋就是搭扣鞋,妈妈跟我耍了一招语言艺术。当然,可能她自己也并不真懂。那双鞋的关键之处不在于玛丽珍,而在于颜色。通常,大红色是最扎眼的,但在那个年代一水儿的红皮鞋之中,独一份雪青色是多么出挑啊。我和妈妈并排躺在一个枕头上,我的维吾尔族小辫儿搭着她的鱼骨辫。妈妈说,你好幸福哦,我小时候做梦都想穿上漂亮的玛丽珍鞋,可是鞋就摆在面前,怎么也穿不上。我说,我也做过这样的梦,想找厕所,怎么也找不着。妈妈说,我不是说真做梦,做梦是比喻,我小时候确实有过一双玛丽珍鞋,是姨父从苏联买给小姨的,鞋买小了,小姨跟我妈嘟哝,‘他读洋书读傻了,当我是三寸金莲呢?挺好的鞋,放着可惜,送给爱华吧。’我连忙把脚伸进去,鞋长出一大截,穿上像撑船,垫两个厚鞋垫仍然晃荡,小姨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逗我,我可急死了,那么好看的鞋,还得长大好几岁才能穿上。不过从那天起,日子变得特别有盼头,我时不时把鞋拿出来看一看,试一试,再用报纸塞满撑好,放回柜子里。就这么盼啊盼啊,终于盼到合脚的那一年,可是文革了,所有女孩都穿上了解放鞋……妈妈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是长久的沉寂,好像说着说着睡着了。我问,然后呢?妈妈说,没有然后,扔了。我惊讶,咋扔了?妈妈关灯说,快睡吧,做个好梦。我猜她定是被同学们取笑了,在一水儿的解放鞋中,就她穿一双玛丽珍鞋,妖精妖怪的。我又想到自己的雪青色玛丽珍,为第二天即将发生的‘惊艳亮相’惶惶不安,我惮于入睡,没完没了地给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驱逐困倦。妈妈又说一次,睡吧。我说,还有呢,我同桌可不要脸了,他两只手把他自己衣服胸口揪得老高,说是叶子楣,他还说见过他爸爸妈妈亲嘴……同桌是个异数,关于他的异闻一个接一个,妈妈悄无声息地听我讲完,黑暗之中,她幽幽地问:你是不是喜欢他?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怎么答都是错的。夜很黑,星也暗,风也静,我只记得妈妈幽冥般的声音,和一对森冷发亮的眼睛,像狐狸在暗处审视它的猎物。那年我十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只知道是小学,因为那个男生是小学同学。
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参悟了如何正确与妈妈聊天,再不要跟她透露自己的事,只管陪着她一起讲我爸的坏话,准没错的。父亲真是不堪啊,他浑身缺点怎么说也说不完,这个话题永不枯竭。我有时非常自卑,怨自己咋这样倒霉,投胎给这么个父亲。《读者》上的心灵鸡汤治愈了邻居家胳膊上刻恨字的大姐姐,却治愈不了我,鸡汤竟然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我毛骨悚然。还好我有一个优秀的母亲,妈妈是我的全部,同样的,我也是她的全部,我是她的女儿、闺蜜、爱人,甚至我就是她自己。周六我去她单位陪她上班,周日我们手挽手逛街,她拿出整个月的工资为我和她买新衣服,我们交换着穿,不分彼此。我代替妈妈实现她所有难酬的壮志——学习优秀,多才多艺,在学生会里步步高升。她在各种聚会上愉快地分享教育经验,我伴她左右亭亭玉立,展示出一块好料应该有的模样。可是命运怎么这样叵测啊,一次考试我给搞砸了,妈妈把成绩单钉到我的衣橱上,问,心思都放在哪里了,成天就去想怎么臭美了?爸爸打断她,说学习就说学习,扯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妈妈剜他一眼,你懂个屁,我不说到她痛处,她记不住!爸爸冷言道,恶毒。他们俩狠掐起来,我在暴风骤雨中得以片刻避难,细细咀嚼我那个莫须有的罪名,和莫须有的痛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羞辱。
他们吵累了,妈妈失望地转向我:‘为了你,我跟你爸吵成这样,你倒像个局外人一声不吭?’我一怔,糟了,我该说点什么。妈妈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脸色陡然再变:‘我骂了你爸,你心痛了?无论我怎么对你好,你心里只有你爸,我说什么都是错的,你们父女俩一条心来仇视我。’我慌了神,不知她何出此言,委屈像一个巨大的气球,嘭地胀满我身体,堵住我喉咙,我想喊喊不出来,冤枉啊妈妈,我只有你啊妈妈,我的全世界只有你,我是你忠诚的战友,你怎么这样误解我,请你不要误解我……妈妈见我在哭,弯酸道:‘你还流猫尿?’
那一天,我感觉自己被定下叛国罪,遭祖国抛弃了。”
“妈妈。祖国。祖国。妈妈。老师说祖国是妈妈,校长说祖国是妈妈,作文选、广播、春节联欢晚会都说祖国是妈妈……只有我想出‘妈妈是祖国’这个新比喻,多棒啊。可是我再没谁可以分享了。如果我真的能成为一个叛国者就好了,但我无法投靠爸爸,我和妈妈一样,死也瞧不上他。”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可为什么当我有了桃桃,打开时空隧道,通往我的童年,却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可怜的孤儿?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全世界都知道我很幸福啊,爸爸妈妈都爱我。他们谁也不爱,只爱我。为了我,他们咬紧牙关不离婚……”
“原谅他们?哪来的原谅……我又不恨他们。我都三十好几了,难道还在胳膊上刻个恨字吗。我真的不恨他们,虽然打我小时候起,妈就常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对你要求太高,等你长大就会感谢我。’我第一次听到这话时,大惊,什么?我恨她?我没有啊!她是怎么幻想出来的,是从琼瑶剧里得到的灵感吗?她执迷于这句台词的戏剧效果,每隔几年就隆重上演一次‘你恨我,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我很惭愧,始终没有和她演好对手戏,起初我年纪太小,不懂得陪她玩‘琼瑶游戏’,更不懂人生如戏,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妈妈,她的每一句话我都当真。现在我终于搞懂了她,可是我早就腻味琼瑶了。
我难于配合演出,甚至连讲话都成了难事,不知从哪年起心里竖起一个盾牌,生怕说错半个字,受到莫名其妙的发难。吵架是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只有先发制人地吵起来,我才有安全感。我妈注定是得不到她想要的贴心小棉袄了,我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她不信,她只信生辰八字。”
“可是性格这东西又是什么决定的呢,童年的几道小伤口,就雕刻出人格了吗?您发现没有,小孩子的皮外伤愈合得特别快,你看我这膝盖,小时候摔开花了,现在一点疤痕也没留下。可是心上割个小口子,怎么就一辈子也无法弥合呢。如果长生不老,用一千年的时间,你说会不会弥合?”
“如果真的活一千岁,我现在三十多岁算不算童年啊?你现在也还是童年呢,姨姥爷。”
“你别笑,我真觉得自己正在童年。我不仅是桃桃的妈妈,还是和她同时出生的另一个小孩,我一天天地抚养着桃桃和我自己一起长大……也许等到我身体里那小孩蓄满了光,我也能与爸妈有说有笑了吧。”
“天快黑了,咱俩聊了多久?”
“好久没讲这么多话了,除非是给桃桃讲故事。你喝点水吧,我也喝点。我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聊这些。虽然咱俩语言不通,但我就觉得你懂我。就像我懂你一样,你书房里挂的那些空画框我很喜欢。”
“惊讶吧?”
“……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说俄语。”
“不就是为了把姨姥姥驱逐出你的世界吗。”
“搬家来的那天,我妈在姨姥姥的卧室里待了很久。奇怪的是,那天傍晚她离开时,像丢了魂。提在我妈头上的那根线没了,整个人病恹恹地垮着。我打电话提醒爸,务必消停,别惹妈。爸说,她一到家就把自己的被褥都搬到客房去了,说是没感情的两个人还睡在同一张床上不道德。我说,你们吵了吗?爸说,没大吵,她刚才又自己把被褥搬回来了,你妈阳气弱,怕鬼,不敢一个人睡。我纳闷妈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便进姨姥姥的房间去破案,看到姨姥姥满满一抽屉的日记。”
“是的,我都读了。你怪罪姨姥姥没把表叔照顾好,表叔早夭,你几十年没给姨姥姥好脸色看,拿她当透明人,更不许她娘家亲戚上门。我说呢,你我两家明明住得不远,怎么从不来往。以前我妈解释为,清雅的人闻不得我们的烟火气。发现真相的那天,我妈多可怜啊,现实早就崩塌了,如今连梦境也幻灭了。我想回家陪她一夜,让她睡个好觉,既道德又不必怕鬼。她说,别回来!这事不得让你爸知道,指不定他怎么讽刺小姨呢。也不得让桃桃爸知道。挂了电话,她忽然又打回来,火急火燎地说,你赶紧把书房里那个八卦阵拆了,找个理由从那房子搬出去,晦气,要妨害你婚姻的。我说,你小姨晦气?电话里安静了。过了许久,一声长长的叹息呼得声筒嘶嘶作响,我妈艰难地开口:小姨是命不好……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可怜的好女人,姨父待她还不如待保姆亲,可是小姨临走时还挂念着姨父,用最后一口气安顿好姨父余生周全。”
“这不是比喻。我可以作证,姨姥姥绝对是用最后一口气在安排你的余生,我既是证人也是证据——安排完了,她就走了,我就来了。可是啊,姨姥姥最后到底想明白没有,你说俄语就是为了把她挡在门外。她临走,还找来她的一大家子远房亲戚住进你家,陪伴你……你说她是爱你,还是报复你?”
“以我对妈妈这边亲戚的了解……算了,不瞎说。人和人不一样。就算是同一个人,这一秒钟和下一秒钟还不一样呢。”
“之前我想不通,那么多亲戚,姨姥姥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刚才和你聊着聊着,好像突然明白了。她早知道我手上会有长生不老药?你知道吗
,她也经常看科技新闻,她日记上摘抄了不少。”
“既然这样,长生不老药您拿着吧……我不想辜负姨姥姥。”
“不论她怎么想的,我不辜负她。”
“吃不吃您自己决定。我觉得,既然安乐死都要征求本人意见,长生不老就更该征求本人意见才行。”
“别客气。谢谢你陪我聊天,我们可以聊个三五百年,如果你吃药的话。
你吃了也挺好,为国家留住一位大专家。”
“是,你现在哪还算什么专家啊,技术进步得太快,你那一套早就落伍了,你连电脑都不会用吧?回工作岗位只能干瞪眼。不过你别怕,你不用追赶时代,你就安安详详做个老祖宗,给后辈讲你早年间的经历,你那本老皇历够翻几千年的。到了我这一代,老皇历镶上金边儿也没人稀罕看,同时代长生不老的人多了去了,用得着看我这本?”
“我?我当然也会换个活法,长生不老呢,就得变着花样活,一成不变的话岂不是成坐牢了,还是个无期徒刑,对吧?哈哈哈!”
“我想做个古典吉他演奏家,虽然很冷门,但我喜欢这个。《围城》里说上了年纪的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我早熟,过早地揣着一颗老灵魂,男欢女爱荣华富贵什么都看破了,所谓‘30岁死了,等70岁埋’就是我。有一天,客户送了古典吉他演奏会的票,谁都懒得去,说在音乐厅里打呼噜不文明。我睡觉安静,不打呼噜,勉为其难去听,未曾想这一听,老房子就着火了。可能是那种孤独感吸引了我吧。我喜欢孤独,孤独给我安全感,但那天我发现孤独还能使人灿烂。”
“我与古典吉他,命运使然。性格决定命运,命运决定性格……我下次可以弹给你听,今天不行,虽然指甲都剪好了,很想拨弄两下吉他,可是我老公在家,他听见会不高兴。光是看到我剪指甲,他就要发作了。”
“我不怕他,他又不是天王老子,但我怕吵架。”
“我早就打算好了,现在拼命工作,早挣够养老金早退休,到时候一门心思弹吉他去。”
“没事,我按耐得住,一点也不着急。把心尖儿上最要命的东西暂时放下,我当作是一种修行。”
“直接靠弹吉他养活自己?呵呵,我曾经也以为可以,准备辞职回家专心练琴呢。但是去年春节在网上看到KK的新年愿望,他希望能多卖点画,生活不那么拮据,才好更安心地弹琴。我当时很惊喜,我最欣赏的演奏家竟然还是个画家,真有才华啊,赶忙去搜他的画作……”
“看到他的画,我哭了。”
“太差劲了。”
“一流的古典吉他演奏家,要靠卖一堆不入流的画才能养活自己弹琴。不荒唐吗?”
“其实还有一条活路,去琴行当吉他老师赚生活费,可是我不想。弹古典吉他就是为了享受孤独啊。伺候学生?杀了我算了。我还是等挣够钱再去当一个纯粹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吧……”
“我要求不高,只需要挣够后半生的活命钱,我算过了,还需要……糟了,糟了糟了糟了!他妈的!”
“长生不老了,永远也不能退休了!”
“因为永远也赚不够养老金!”
“怎么办,怎么会这样?”
“下班回家练琴那点时间根本就不够,每天不练足七八个小时怎么行?”
“我不想只是弹着玩,我不想只当个消遣……我要做的是真正的古典吉他演奏家!”
“什么长生不老!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死了算了!”
“我好笑吧?不怕赴死,怕活着。可是30岁就死了,等1000岁才埋,你怕不怕,你怕不怕……”
保姆回来了,推开老人的房门,打开灯,见她坐在屋里抽搐,吓了一跳。她忙用手挡住眼睛,假装灯光刺眼,悄悄抹掉眼泪。她把姨姥爷交给保姆,自己沿着Z字形的楼梯缓缓向二楼的书房走去。天都这么暗了。小楼房中庭的白玉兰吊灯亮起来,五盏玉兰花灯头,两个暖白光,三个冷白光,保姆买灯泡时也真够糊弄的。她想着,等周末得空她就去超市买三个新的换一换。日子总是可以被这些小零碎填满的。日复一日,总能填满。她朝着那灯光拾阶而上,想象自己每一步都走向未来,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走到两层楼中间时,楼梯折返了,白玉兰吊灯转到她背后,从此刻开始,她每前进一步,就远离灯一步,与刚刚预设的未来背道而驰。她又像挨了一闷棍,忽然想起作业纸上的直角坐标系,在y轴上,她每一步都在前进,而在x轴上,每一步都在返回原点。可是她搞不清x轴与y轴哪一个是命运,哪一个是未来。又或者都不是。
丈夫仰在沙发椅上打呼噜,垂着手握一只手机,美剧播到一半。女儿不见踪影。她问丈夫,桃桃呢?丈夫惊醒,口里含着半个呼噜,桃桃?哪儿!哪儿去了!
屋角虚掩着盖子的大樟木箱里发出细小的嘻嘻声。她松了口气,转而像做戏一样拿腔作调地惊呼:“桃桃怎么丢了,被外星人抓走了吗?”她蹑手蹑脚接近樟木箱,那也许是姨姥姥的“女儿箱”,母亲家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是姥姥传下来的。据说姥姥出生时家里种了一棵樟树,等到姥姥出嫁,就把那树砍了打成木箱子做嫁妆。她结婚那年,母亲本想再传给她,她不要,说寒碜不寒碜,传家宝就是一口又旧又土的木头箱子?母亲说,防虫防蛀防潮,你不知道这樟木箱有多好。她不屑一顾,自己去网上买了个高仿的LV老花皮箱,后来也没怎么用,被丈夫丢在阳台上,说是甲醛超标。
她揭开樟木箱子,女儿像小猫一样蜷在里面,得意地咯咯笑:“妈妈,你是不是以为桃桃丢了?”
她把女儿抱出来,问:“桃桃,你喜欢这个女儿箱吗?我们家也有一个,等你长大了送给你,好不好?”
“什么女儿箱?”
“就是用这个箱子装满爸爸妈妈送你的礼物,不论你走到哪里,都带着这箱宝贝。可好了呢,一千年也不会长虫虫。”
女儿手里捏着一个发黄的薄本子,封面上用钢笔勾勒了一株腊梅,是女儿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来的。女儿说:“这是谁家的宝贝哟?”
她翻开本子,见每页第一行用钢笔写着一个单词,第二行起用铅笔抄了十余遍。她猜想钢笔字是姨姥爷写的,铅笔字是谁写的呢,是姨姥姥,还是没长大的表叔?不知道。
“妈妈,写的什么?”
“不认识,可能是俄语,不过明年我们就认识了。”
“为什么?”
“有翻译器了。桃桃,你跟爸爸出去玩吧,妈妈还得学习一会儿。”
丈夫领着女儿走出去时,她忽然问:“根本没有长生不老药,你骗我的,对不对?”书房的门从外面关上了,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丈夫追着女儿跑远。
她呆坐一会儿,翻开英语教材和笔记本,捻了好几下页角,斜坡形的手指甲翻书真是不太方便……手机叮咚一声响,又推送来一条科技新闻,她按灭屏幕,不看,预测到未来又怎么样呢。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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