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讲述:春子老姑……
春子老姑
春子是我爸的姑表妹,大我七八岁吧,我叫她春子老姑。
[本期关键词:女人]
我对她的最初印象是在辽宁老家乡下那段日子。记忆中的春子老姑有着一双显得过大却很明亮的金鱼眼,和两条长过腰身的细辫子。因为家穷,她没念几年书就下地干活了。除了过年或有什么特别的事,春子不常来我家串门,偶尔在街上遇见,她总会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随即双手捧着我的脸,大侄女长大侄女短的,叫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不自在。在我的印象里,春子老姑爱管闲事儿,哪里有事儿哪到,还喜欢扯老婆舌头,挑得她妈和她嫂子像敌人似的,总是热战冷战不断。我挺烦这种人。
后来我到长春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一晃离开父母已是10多年。上世纪90年代初,奶奶去世,我在父母家里(那时父母已经搬到离老家不远的县城)见到春子老姑一次。那时她已是中年妇女的模样了,脸孔粗黑,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沾满了灰尘,且发粘发涩地贴在头皮上。眼睛依旧大而鼓,其中一只眼睛还有点斜视,细一看,嘴巴也有点错位。春子老姑说,有一年春天下地干活,在田埂上睡着了,受了风,才变得这样。我妈告诉我说:“你老姑在村里很挨累,两个儿子都上学,老姑父老实巴交没能耐,身体又不好,家里家外都靠她。”
春子老姑对我仍然显得过分亲热,拉着我的手大侄女长大侄女短地叫个不停,如数家珍般地讲着我的儿时往事。真难为她对我小时的样子记得一清二楚,甚至我不记事时背唐诗宋词时的情景和我的属相她都能毫不含糊地脱口而出。唠到我的工作和生活,春子的眼光无比羡慕。她对我说,她大小子已转来县城读中学,她专门租间小屋来做陪读,乡下的地租给别人种了。“只要你大兄弟将来能考上点什么,像大侄女你这样有出息才是最要紧的。”春子老姑很真诚地对我说,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
奶奶去世的当天晚上,灵柩停在院子里。头上缠着白孝布的春子老姑,一直很张罗地帮爸妈和叔婶们忙着丧事。奶奶虽只是春子的舅妈,平时也不见得有很深的感情,可春子老姑却哭得最响,眼泪也绝不比我的三个亲姑姑少。灵柩要停在院子里一宿,按习俗需要亲人跪在灵前不停地哭。我那三个亲姑姑哭了几气也哭不动了,不得不时而歇一会儿。而春子老姑却总能不间断地哭,她是唱着哭。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次日凌晨奶奶的灵柩往外抬时,为了提升悲痛的气氛,春子老姑还组织了20多个女亲属,追着奶奶的灵柩唱起了《十八里相送》。春子老姑悲悲切切地领唱:“我为贤弟来送行,山伯心中好凄冷。同砚共读三年整,谁知今日两离分。”其他人跟着哼哼呀呀带着哭腔儿合唱:“三载同窗情似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难舍难离意中人……”让人听来感觉既又悲壮又隆重,还有些滑稽。
从那以后,又有几年没见春子老姑。春节回家看父母,和妈偶尔提起老家的亲戚,春子老姑也很难排上号。
大约是在10年前,我那年“十一”休假回家,我爸在餐桌上突然提起了春子老姑。“她就在咱家门前早市卖菜呢,都是为了孩子!她家老大今年考上重庆工商大学了,听说学费很贵。为了挣钱,她每天忙得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挺不容易的,要不,让她过来吃一口?”也许是我那天心情不好,反正我对一向神叨叨的春子老姑没有什么亲近的感觉,便说:“算了吧,那么多穷亲戚,您管得过来吗?”我爸便没再坚持。
次日一早,我还在梦中,就被一阵“我大侄女回来了”的声音吵醒。当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时,衣着臃肿、灰头土脸的春子老姑已坐在我和儿子的床前。我没有起来,仍旧躺在被窝里,就她大儿子考上大学的事漫不经心地和她聊。不想,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春子老姑竟然撩起衣襟擦起眼泪来,还用手抚摸着我还在熟睡中的儿子的小脸儿。“老姑,你这是怎么了?你大儿子考上大学是好事啊!”我诧异地看着她。春子老姑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是想着我大侄女可怜啊!”春子老姑说着,越发哽咽起来,随后竟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可怜什么?过了半天,经我妈在旁边提示,我才领悟过来,这是我离婚以来第一次见到春子老姑啊!她是心疼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远在他乡无依无靠,在为我伤心难过呢!
春子老姑把我视为亲人,从来都是,而在我的心里,却从来都没有春子老姑的一席之地。我很惭愧。
此后,我对春子老姑的关注逐渐多了起来,给我妈打电话时,偶尔会提到春子老姑,打听她的近况。有一天,我给妈打电话,还没问到春子老姑呢,我妈就先向我汇报了:“你春子老姑现在可要熬出头了,二儿子也考上大学了……”
近几年,春子老姑家更是好事连连,大儿子、二儿子大学毕业后都找到了好工作。二儿子在大连就业,2013年年初结了婚,而且二儿媳妇不久就怀孕了。去年暑期,我妈在电话中告诉我:“你春子老姑去大连享福去了,和小儿子住在一起,准备侍候小儿媳妇坐月子。小儿媳妇与你春子老姑性格相似,特别投缘,这娘儿俩处得啊,比亲娘儿俩还亲,小儿媳妇还管你春子老姑叫‘大宝’呢……”
今年春节,春子老姑没来给我爸妈拜年。我提起春子,我妈一声长叹,跟我讲起春子老姑的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春子老姑有小孙子了,现在刚刚四个多月。一个是坏消息,春子老姑的小儿媳妇被查出患了白血病,正在化疗中……
在小孙子出生三个月时,春子老姑发现小儿媳妇浑身没劲,脸色苍白,就和小儿子一起把小儿媳妇送到医院,一检查,是白血病。于是上北京化疗,年前已做了两个疗程的化疗,现在头发全掉了……阴历二十九从北京回大连过年,正月初九又去北京做第三个化疗。
初十这天,我从妈那里要来电话,给春子老姑拨过去,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听到我的声音,春子老姑叫了一声“大侄女”,就呜呜地哭起来。过了半天,春子老姑才说出话来:“他们都去北京了,就我和小孙子两个人在家。我这小孙子啊,才好看呢!一双小眼睛正扑闪扑闪地瞅我呢……”我问:“你小儿媳妇这次从北京回来见到孩子时情绪怎么样?”春子老姑说:“她很坚强,没有表现出一点悲伤的样子,还和以前一样亲孩子、逗孩子,还和以前一样叫我‘大宝’……”
放下电话,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是为春子老姑的苦命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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